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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爱甚者卑

五天前,木漪方说完“我会去救他”这句,陈家跟去毕覆身后打听的人也回来了。

“大夫人,二郎君被带到了廷尉府的地牢关押。”

因外人进入,唯一的烛光惶弱欲灭,周汝与木漪几乎同一时间过去护住火苗。

这对半路“母女”在光内对视。

周汝紧盯她面目,又将目光落于空处,声音有些发涩:

“……廷尉府看守森严,要想将阿擅带出来,凭你一个人恐怕难以做到,需领陈家人进宫,请陛下出面。”

木漪摇头:

“边关战事虽停,可外患并未根除,陈擅有领兵权,陛下还容忍不了谢戎动他,不必你们出面,陛下会对他施压,这种情况下,我一个人已经够了。”

“而且——”

周汝将手放下,那火光挨过了危险期,已燃烧的炯直。

夫与子死后,周汝干脆行易学周官,信奉自然之道,这灭不掉的火苗,无形中给了周汝一些信心。

她正视木漪:“你直接说你的想法,我相信你。”

木漪抬眼,眼中两簇跳动的火焰,“而且,我觉得廷尉府只是障眼法,它毕竟已是段渊所掌之地,谢戎抓陈擅本就没有正当理由,将他堂而皇之下官牢,只会给段渊的眼线留下把柄。”

顿了顿,又续道:“在洛阳城西的凰竹焚场外,有一个他的私牢。”

说罢,她眼神避开了一下。

因为这些都无意中透露了他们之间太过亲密的关系,他们知道了彼此太多的秘密。

周汝看着她谨慎回避的模样,走了几步推开窗,阴凉的月光射入,冲破了晦暗,为周汝的面庞罩了层如水的薄纱。

一贯笑眼盈盈的面容也悲凉了半边,这种神情,木漪似曾相识。

她在陈擅脸上也看见过,豁达之下,满是疮痍。

周汝言:

“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。

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坚持自己一生所爱?

不必阿擅明说,只需看你二人相处,我也知道阿擅与你的关系。

他心里装的那个姑娘,我还未曾有契机拜访。

我打听到,她就在你身边,那我……可以问你一句吗?”

木漪有些意外周汝洞若观火的魄力,和明知却装作不知的大愚,她和陈擅不愧是母子。

木漪点点头。

周汝轻轻道:“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?”

木漪平述:“济世救人,淡泊名利,和我完全相反。”

“好。”周汝颔首,“那她,心里也有阿擅吗?”

周汝眼中蓄泪,再度说:“好。”

陈擅的人生从陈撤过世后就变得太苦了,太苦太苦,只要还有一点点的甜,一点点的期盼,他就还能活下去啊。

周汝最后道:

“我相信你,木芝,就像阿擅相信你一样。你去救他吧,周家和陈家都会站在你身后,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
人是要救,怎么救呢?

不要忘了木漪与谢春深睡过一夜,衣上的东西全解了,也包括他身上携带的名牌。

浪潮巅峰过去,她将此物拿到手上把玩,那时便已暗暗留过心。

“见此牌,便如见你么?”

谢春深当时伸手遮住她的眼,从背后将她亲密无间地搂过:

“当然。你不困吗?闭眼睡了。”

名牌是进入私牢的关窍。

她循着记忆连夜刻木仿制私牢的铭牌,髹漆,将树漆烤干,再扫金箔拓字。

一点点修磨。

直到它与她在谢春深身上看见的那块令牌十分相似,才敢收尾。

整个过程完毕,已过五天。期间木漪还拜访了十四公主府。

她出发去焚场的当夜,不见白亮云月,整个苍穹都是乌紫乌紫的夜,像墨水里渗出一团一团粘腻的血。

及至私牢门前,她女扮男装,自充是谢戎身边的属下,递去了名牌。

守门人看了看,突然开口道,“生不逢时——”

木漪汗发了背,暗自捏住掌心。

是暗号吗?

怎么还有暗号?

那人见她不答,眼中已生出怀疑,木漪梗着脖子道:“逆天而行。”

生不逢时,逆天而行。

她和他,他们都是。

可这终究太难蒙对了,木漪已不经意摸到后腰藏的短匕。

暗处跟着她来接应的陈擅亲信也都屏气凝息,默默猫出了半个头,准备随时提前劫狱。

谁知那人将眉一松,“先生可以进去了。”一拱手,侧身让开了道。

她心中慌忙,又不得不稳住了脚步,一步步往深处,在煎熬中找到了陈擅。

陈擅身上的婚服被剥了,只着蝉绸中单向内躺在席上,不知睡否。

牢门打开,她蹲下身,仍是用脚尖先碰碰他下肢,“你死了没有?”

下瞬一只寒手扼住她脚腕,反手一翻扯将她掀摔在地,陈擅熬了几日,才因断神睡着,惊醒后并未看清人,已要直接拧断对方脑袋。

脖要被压断,木漪额头青筋暴起,抬手就直戳他眼眶:

“是我……”

陈擅眼里被她抠得辣出泪来,听声音认出来了,手上力度戛然断收,但仍听得细微的“咔嚓”一声,将她骨头拧了脆响。

木漪脖颈僵住。

左边三指撑她下颌固定,右边单手一拧,她神经里的那根线濒临拉断,之后嗡嗡一阵,眼前恢复了清明。

看清他此时模样,眼里都是红血丝,眼眶发黑,脸颊饿的内凹,黑髯已乱生了满下巴。

虽未鞭笞受刑,却也扎扎实实受牢狱之苦磋磨。

他站起来,一把将她拽起身,语气冷淡,不留什么情面∶

“你来干什么。”

“救你。”木漪,“现在跟我出去。”

说着,将腰上的短刀丢给陈擅,走绕到他后面,“外面有两个人,交给你来解决。”

陈擅去了。

木漪掏出胸前藏的骨哨,愤力一吹,那等在外头的亲信接讯,便也冲去私牢门前与门守厮打一处,破开牢门,与他们二人里应外合。

私牢并不大。

木漪跟在陈擅后面,陈擅遇神杀神,遇佛杀佛,很快开出道来,在廊道出口与进来的人汇合。

木漪打量门前延来的尸体,却不见与她对暗号的人,愣神间被绊了一跤,陈擅低斥:“你在干什么?这时不要分心!”

说罢直接拉住她的手往门外跑。

可方见牢门,牢门却突然从外一关,一阵弓弩密如雨来,掀倒了走在前头开路的陈家七人。

两根射在她与陈擅脚边,逼迫二人止住脚步。

陈擅下意识将木漪拦到自己身后,木漪却在看见来人后,立即将陈擅一推,站至最前,与来人对视。

明明说着恨对方。

却又总是目中只剩彼此。

陈擅盯着木漪,怒火中烧,“你们两个究竟想要怎么样?!”

木漪没有理睬陈擅。

直待那片落在牢门上的单影变清晰,谢春深穿着暮紫的出水广袍,肌肤苍白甚雪,头发都不及挽起。

他身边跟着的,是方才与她对暗号的人,木漪明白过来,如果他在廷尉府,绝不可能赶得过来:

“根本就没有什么暗号,你猜到我会来此处,只等我自己上钩。”木漪轻轻问,“你的病也是装的?”

谢春深不答,他低垂着眸,冷声道:“救他出去,之后呢?私奔么。”

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都对我做了什么?!”木漪声调意外平静,“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吵,让我们走。”

“让你们走,”谢春深本想微微一笑,可他笑不出来,只有沉黑的脸上,像夜那般渗出皮肤筋脉的青紫,绽在他脸上,竟能直观地让她感受到他此时的脆弱和疼痛。

陈擅一把将她拉过来,“废什么话?!”对谢戎说,“今日,要么我死在这里!要么我带着她出去!谢戎,一个人心之所趋,你强扭不得!”

谢春深只是敛袖,微微一垂眸,那些人便朝陈擅和其余人碾了过来,木漪大惊失色地要去阻拦,甚至以身为盾,直接挡在陈擅面前,摆明了要以命相护。

这一幕,看的谢春深整个人都被火燃尽了,他原本就起着热,此时更是胸口在烧,聚在未痊愈的疮口处不断冲撞着伤口。

太过清晰的疼。

他两步跨去,在乱中强行将她与陈擅分开,拽到了自己怀里带到一边,一手绕过她肩胸,控住她的头,让她眼睁睁看着饿了几天的陈擅与这些人厮斗,渐渐没了外助,落于下风。

时而肩被割伤。

时而脚被刺破。

她不愿意,在他怀里拼命挣扎,不管不顾,掌心推在他的伤口处,几乎让他伤口处的神经绞痛得一窒,忍不住吸气,质问:“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而去?!”

可回应他的,却是她拔簪刺在他的小臂上。

没了簪子束缚的头发瀑布般散下,她的情感被头发掩埋,手上毫不留情地用力刺去。

“我实在是太恨了,”木漪含泪向他,“你只想着你自己,从没有想过要给我,我想要的生活。”

刺完,手掌心同样抽筋痉挛,凉意灌入心肺,她抖着手,哽咽道,“放开我……”

谢春深眸色深不见底,含一抹伤,不肯放。

她便咬破了唇,将那簪子从他身体里拔出,引得他躯体一耸,呕出一口淤血。

洒在她脚面上。

木漪的泪水滴在鞋上,她是被气的,也是被自困后,过于深的无奈所趋,而掉的这滴泪。

泪水化开了他的血。

木漪这回抬手将簪子对准了自己,“放手!”

见他执着、不信,木漪一昂首,手一送,簪子已戳破了外皮,往血脉里捅去。

谢春深眼前刺明,耳边亦有洪雷炸开,他心一停,几乎是一瞬便松开她的手腕。

“让他们住手,否则,我死给你看。”

谢春深闭眼,将眼眶里的潮意用这种方式含回去,可那股潮酸向内,又继续更深地酸到了四肢百骸里:

“……都住手。”

那些人听令,犹犹豫豫地停下了对陈擅一人的凌虐。还剩下稀稀拉拉的三四陈家人,陈擅借匕发力撑起身,将这三四人扶起,之后他看向木漪。

上去牵住了她的手,“我们走。”

待他们消失,谢春深才敢睁开眼,他背过身去昂头,任那行泪流下。

他始终不觉得,自己究竟错在哪里,要论错,错在当初,第一次留下了她的性命。

却无异于自斩手脚,自养软肋。

爱甚者更卑,谢春深自厌却也不得不承认:“这一局,是我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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